上海的夏天，那种热是让人烦躁的，不安的，就像一粒没有过去，消失在未来的微尘。
那种热，闷得成为一种空落。仿佛每个人都在寻找出口，却又没有出口。
程小北说，这是一个背叛的季节，再坚强的心，都会被这种闷热消融，然后消失不见。
程小北说这话的时候，裴南南正在喝第三听可乐。这些碳酸水对于降温作用并不知几何，但裴南南安慰自己说，再喝一听就可以顺利消化程小北的话。
到第五听可乐的时候，裴南南终于想明白了程小北的话。
他是在说，再怎么坚强的爱情，都已经在这个夏天里消失。当然也包括了自己和他的爱情。
裴南南端平可乐瓶子，用最深的心最痛的眼看他，看入他的眼睛。然后，裴南南看到了伤人的沉默。
然后，在裴南南十七岁的这一年夏天，在上海压抑的闷热里，她失去了程小北。
大家都在说，失恋是多么可怕。而裴南南不但失恋，还真的真的失去了一个叫做程小北的男生。裴南南把他丢失了。整个上海她再也找不到程小北这个人。
当裴南南到更热的海南晒得像刚刚从非洲大陆回来一般，然后就再也找不到程小北的人了。
谁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程小北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只剩下曾经与他一样有名的裴南南黑着一张深麦色的脸，忽略身边的一切人和物，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走过了秋天。
冬天。
春天。
然后是夏天。
夏天终于又到了。
其实在去年秋天的时候，雷宇的出现就已经打破了一切的宁静，包括上海秋老虎的炙热。只是裴南南一直不去在意。
都没有见过这么骚包的男生，大热的天气，他穿浅蓝的发白的牛仔裤，再配白得没有杂质一般的衬衣，站在上海的阳光里像一百衣胜雪的少年天使。
当好多女生还在猜度一个男生怎么可以有着比女生还要白皙细滑的脸时，雷宇已经跟在一直保持小麦肤色的裴南南后面，任裴南南的脸再怎么冷，也甩他不掉。
整个校园里，还是继裴南南和程小北大新闻一样曝光了的恋情之后最让人哗然的一件事。裴南南只不过是一个瘦一点高一点沉默一点的女生，她怎么可以让两个优秀的男生为她痴情至此？
其实雷宇只是跟在裴南南的后面，她去教室他也去教室，她去食堂他也跟着去食堂，很少说话。或者她并不想说话，因为被跟了整整一个月的裴南南已经跟一通火药差不多了。
大家都在猜度，如果这时候雷雨上前说话，会不会被大卸七八九块什么的。
裴南南在雷宇面前哭的惊天动地得时候，雷宇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在街头，好多人再看，裴南南忽然转过身，对着跟在她身后五步之遥的雷雨哭得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哭得雷宇的心一阵一阵的紧缩，哭得雷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她最珍贵的宝贝又死赖着不还。
路人们都在看，以谴责的眼神看着雷宇，看得雷宇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十恶不赦得大坏蛋，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雷宇看着还在哭的裴南南，看了好一会，忽然笑了，说：裴南南，你做我女朋友吧，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用我的肩膀了。好不好？
裴南南居然哭着用沾满泪水的手一把抓住雷宇的纯白色衬衣，将这个高她一个头的男生拉近，然后把头靠上去“雷宇，你回来了，可为什么程小北还不回来？
雷宇说：我回来高考。陪你。
裴南南没有说话，微笑了一下。雷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有着这样惨淡的笑容。
好吧。那我告诉你，是小北让我回来的。他让我回来陪你高考。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了让裴南南惨淡的笑容消散而说出口的这一句话，对还是不对。他以为可以看到裴南南眼睛里的光彩。
但却没有，裴南南盯着他的眼，直盯到他的心里去。她说：你以为我不了解程小北吗？
雷宇只好笑。是的，他怎么能期望裴南南不了解程小北，又怎么能期望裴南南不能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程小北如果要对自己的女友好，那是绝对不会假手于人的 。除非他已经死掉。
世界上所有的暗恋中，暗恋自己最好的兄弟的女友是最可怕的事情，只是很笨的笨蛋才会去做这种事情。而偏偏，他自己就是这个笨蛋。而且还很心甘情愿得，这样地，一往无前。或者，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退回去。
裴南南没有再说什么。又或者，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面对着雷宇，再想起程小北，自己已经老去了很多年。
或者，十七岁地那一年，她就已经老去。
高考，想要把每一个高中生都压榨干净地高考，读大学，真的如此重要么？裴南南已经对这一切没有了什么感觉。高考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过程。
所以，当她步出考场看到教学楼上忽然掉下一条据说把校长气晕过去的横幅时，她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条横幅是雷宇从五楼挂下来的。上面的字是：裴南南，忘记程小北吧。
裴南南看着那九个字在阳光下闪着一些莫名的光芒，忽然就觉得自己放的那么深那么稳的心事就那么地被雷宇拿出来，晾晒在这样光亮的阳光下，那样的赤裸着无助。
这一年来，她故意隐而不见的伤口，就这么的被揭穿。于是，那些隐忍了许久的伤痛，就那么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裴南南盯着雷宇，很嚣张地问他：你能忘的掉我么？如果你能，我就能。
雷宇站在阳光里，没有说话，眼里的痛像涨潮的海，一层深似一层。
其实雷宇所做的一切，那么聪明的裴南南，怎么可能全看不出来？只是，不说爱，不想害。
又或者，雷宇总是只做一切而从不表白。裴南南想，也省了心，若雷宇真的说出口，还不知道怎么对应。毕竟，雷宇是那么好的一个朋友。不能爱，不能丢。
从书店出来，才发现下了雨。上海的雨水，要么就只下一阵，要么就是长长的一场。手上买的杂志看了一半，雨还在下。发短信给雷宇：下雨了。
十五分钟后，雷宇出现在雨雾中：笨蛋，怎么不站到店里去？裴南南低头看自己的白色休闲裤子已经湿了裤脚。她或者是有感觉的，只是一直忽略了。
哈，看那图案，好像这个雪糕哦。雷宇忽然拿出一支围了一圈巧克力的雪糕，笑的很无耻。
雪糕冰凉的甜味在味蕾里兜兜转转，那么熟悉，忽然才想起，那是程小北经常给自己买的那个牌子。转头看了一眼雷宇，很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也在吃另一支同样地雪糕。
忽然想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那他与程小北比较，程小北从来只看她吃。永远抱着冰可乐不肯换地另一种人。
雨好像一直没有停地意思。折转回到书店里，正在看一张碟，听到有人在和身后地雷宇说话：宇仔，很久不见你，考上大学了吧？
回头看，是一个很漂亮优雅的中年女子在和善地微笑。
还没放榜呢。雷宇说，神情有着一种尊敬。宇仔这么聪明一定没有问题的，小北就只会打架。她笑着，透明，干净，和善，还有一些什么呢。好像，还有一些些忧伤。
裴南南一时愣住，仿佛已经一个世纪那么久，再没听到过雷宇之外地人提起过小北。
小北，小北。她心中的梦里的伤和痛，或者这年少的爱情什么也不算数，但有那么多在一起走过的日子。
高一，一起做同学，却总是吵架，裴南南没见过那么爱找自己吵架的男生。高二，程小北在学校广播里喊：裴南南，你做我女朋友吧。程小北被学校大过处分一次，但裴南南也成了他的女友，成了校园里最特例独行的两个问题学生。
那些日子，不记得跟着程小北去打了多少次架，也不记得有多少次在夜色的树荫下偷偷的拥抱。在那些程小北过紧的拥抱里，她摸的到他瘦瘦的肋骨。程小北的爱情，从他的骨头里透出来，那么热烈，那么深沉。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感受，程小北就对她说：这是一个背叛的季节，再坚强的心，都会被这种闷热消融，然后消失不见。
到底在这一场爱情里，谁背叛了谁？什么理由也没有，就这么一句话。程小北就走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离去的理由，要她怎么甘心，要她怎么忘记？
所以，她决定不忘，不离，不弃，直到见到他为止。
裴南南中遇见到了程小北。程小北躺在雪白的床上，静静的，像一个睡熟的孩子，那么单纯无害，也没有感情。
裴南南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一只不说话，任由擦干的泪水再度流下。最后，裴南南很大声地哭，她终于见到了程小北。
她一度一位，程小北死了。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在这个红尘里，不管她裴南南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坚决的寻找，也再也找不到这个叫做程小北地人。但幸好，程小北不认的她，不认得任何人，但至少他还活着。
雷宇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以同样深同样痛的眼神。这种眼神，就像那天在书店，裴南南追着程小北的妈妈，求她告诉程小北的去向时是一样的。
雷雨从来没有见过裴南南那样地求过别人，她用一种卑微的接近哭泣的声音在哀求。在那一刻，裴南南所有的骄傲都已经消失不见，那只是一个失爱的可悲的女孩子，让人看着都觉得痛。他才明白，尽管并不知道小北在什么地方，但那并不能阻止裴南南要找到程小北的坚决。
那天晚上，同学们一起吃饭，是毕业聚餐，喝着啤酒，大家都闹得有些疯。不记得谁向谁表白，也不记得谁在失声大哭。
裴南南喝了很多，然后留着泪在唱歌，一首接着一首的唱，声音沙哑也不肯停下。雷宇坐在一旁，看她哭，停她唱，任她喝。他只是，什么也不说，像在想什么，又像在什么也不想地发呆。
最后，裴南南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一经喝得不省人事，她恍惚记得自己冲过去甩了雷宇耳刮子，眼神像暴怒地小兽。她跑到窗户前：如果你不带我去见小北，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然后，她就真的见到了程小北。她哭，流很多的泪水。程小北在一次打架中头部受了伤引致视力模糊，医生建议为避免失明做手术。手术意外地失败了。程小北成了植物人。
裴南南想起，后来程小北喝她一起走路时越来越慢，还有那些越来越紧地拥抱。程小北明明在告诉她，他的不舍得，而她，却不知道因为什么通通都在忽略掉。
青春在手里，很厚的一叠，可她太过分地挥霍，终于到最后只剩下了痛和泪水。
南南，出来一下好吗？我下午要回哈尔滨了。雷宇在电话那边说道。裴南南愣了好一会，才消化到他的话是说要走了。
没来由的开始生气：你要去哪里关我什么事。这么大的太阳，我才不要出去。
拒绝的坚决，下午回哈尔滨现在才说？想起程小北也是，那么大的事情也不说一声，说了分手，第二天就像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净。可她怎么能一笔抹去？好，要走就走，她不见！
下午三点，裴南南抱着一个冰砖坐在地板上用力的挖，努力想一些关于雷宇的什么来。
可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只知道他早在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全家搬到哈尔滨去了。而他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他只说他回来陪她高考，那还只是开玩笑。如果他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喜欢自己，他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说得最多，也不过是最令他厌烦的一句：南南，忘记小北吧。
有时候裴南南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他一直说小北的名字，让她怎么忘记？况且，她并不想忘记。
五点，裴南南狂奔下楼。
电影里，犹豫了很久才去追一心离去的另一人时，总是在最后关头追到了对方，然后互相表白爱意，然后是相亲相爱，或者再次相离。
这只是电影里的。裴南南想，不管自己还在深爱程小北还是爱上雷宇，现实中都不会出现那样的剧情。
所以，当她看到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已经远去的时候，她只是感觉到心里忽然就空白起来，仿佛掉了什么东西，再也不可能找回来。
裴南南拿着一支雪糕，一边吃一边走路，随时准备着忽然转身回过头，只因后面有人在在喊她的名字：南南。
只是，一直回到家里，她回头看了许多次，却没有任何人叫她的名字。
后来的整整一个夏天里，裴南南觉得是那样的漫长。三个月，就像是三十年甚至三百年。
真的很漫长很漫长，在这样的漫长里，裴南南觉得自己在满满的老去。她只想为自己找一个出口。向南或者向北。
十月，北方已经开始下着细雨一样的雪，裴南南穿了两件毛衣，一件棉衣，还是觉得冷。
程小北在北京她做手术的那家医院里，静静地躺着，下雨，飘雪，阳光和微风从窗台变换，只是他一次也没有张开眼睛去看。还有常常坐在他床边地裴南南，一直紧握他的手的裴南南，他也一次也没有回握过她的手，没有回望她一眼。
裴南南在北方的大学里收到了雷宇发自南方的邮件。
雷宇说，其时程小北就连做个手术，想到的也是她。他先对她说分手，要家人隐藏他的消息。怕的就是她一下接受不了他要么失明要么失忆，他只想她幸福快乐。
雷宇没有说的是，他自己当初远走北方是因为要斩断情丝，而回到南方又是因为知道小北出了事，他要陪南南走过罪艰难的日子。他曾经决绝地离开，再带着疼痛回来。他希望她忘记程小北，又希望她记着程小北。
雷宇说：南南，你一路向北，我一路向南，我说服自己放弃。我留在南方，走你走过地路，呼吸你呼吸过的空气，我告诉自己，这就足够了。
裴南南坐在电脑面前对着那行字泪流满面。
她偶尔梦到雷宇心疼她的眼神她想起一句话，曾记白衣胜雪，只是恋人未满，不知珍惜。
一个一路向南，一个一路往北，尽管地球是圆的，可有一些人，因为心里对爱的执著，就是怎么也相遇不了。
裴南南轻轻关了电脑，推开窗户，阳光在雪的映照下很亮地洒了进来。
难的有这样地阳光，裴南南想，小北也许想出去晒晒太阳。
